【原 文】
白公胜得荆国,不能以府库分人。七日,石乙入曰:“不义得之,又不能布施,患必至矣!不能予人,不若焚之,毋令人害我!”白公弗听也。九日,叶公入,乃发大府之货以予众,出高库之兵以赋民,因而攻之。十有九日而禽白公。夫国非其有也,而欲有之,可谓至贪也;不能为人,又无以自为,可谓至愚矣!譬白公之啬也,何以异于枭之爱其子也?故老子曰:“持而盈之,不如其已。揣而锐之,不可长保也。”
【译 文】
白公胜取得楚国的政权后,不肯将府库内的粮食和兵器分发给民众。七天以后,石乞进见白公胜说:“我们现在得到的是不义之财,又不肯将不义之财布施给民众,我看祸害必定会降临。既然不肯布施给民众,不如用火一烧了之,千万别叫人家利用这些东西来害我们。”白公胜不听。到了第九天,叶公子高从方城攻入楚都,立即将府库里的财物和兵器分发给民众,依靠民众的向心力攻打白公胜,等到第十九天就彻底打败白公胜。这国家本不该白公胜所有而白公胜却想占有它,这可以说是最贪婪的了。不能为他人着想和谋利益,又无能耐保住自我,这可以说是最愚蠢的了。白公胜的吝啬,与枭鸟爱养其子最后被长大的枭子吃掉又有什么不同呢?所以《老子》说:“执持盈满,不如作罢;锤尖太细,难保长久。”
【原 文】
赵简子以襄子为后,董阏于曰:“无恤贱,今以为后,何也?”简子曰:“是为人也,能为社稷忍羞。”异日,知伯与襄子饮,而批襄子之首。大夫请杀之。襄子曰:“先君之立我也,曰:能为社稷忍羞。岂曰能刺人哉!”处十月,知伯围襄子于晋阳,襄子疏队而击之,大败知伯,破其首以为饮器。故老子曰:“知其雄,守其雌,其为天下谿。”
【译 文】
赵简子选中庶子无恤,即以后的赵襄子为继承人,董阏于说:“无恤低贱,现在选立他为继承人,这是为什么呢?”赵简子回答说:“无恤这个人,以后一定能为国家忍辱负重。”后来有一次智伯与赵襄子一起饮酒,智伯趋着酒兴向赵襄子头上猛击一掌,赵襄子手下的人请求杀了智伯,赵襄子却说:“先君立我为继承人时说我将会为国家社稷忍辱负重,却未曾说过我好杀人啊!”过了十个月,智伯举兵将赵襄子包围在晋阳,赵襄子分兵出击智伯军,大败智伯,并剖开智伯的头颅作壶器。所以《老子》说:“虽然知道什么是刚强,但却谨守柔弱。甘心处于天下的低卑处。”
【原 文】
啮缺问道于被衣,被衣曰:“正女形,壹女视,天和将至。摄女知,正女度,神将来舍。德将来附若美,而道将为女居。憃乎若新生之犊,而无求其故。”言未卒,啮缺继以仇夷。被衣行歌而去,曰:“形若槁骸,心如死灰。直实不知,以故自持。墨墨恢恢,无心可与谋。彼何人哉!”故老子曰:“明白四达。能以无知乎!”
【译 文】
啮缺向披衣问“道”,披衣说:“端正你的形体,集中专一你的视觉,这样天然和气将降临。敛藏你的智慧,端正你的思虑,神明就会留宿在你心中。德将为你显得更美,道将留居你身上。你将纯朴得像新生的牛犊,不探求所有事物的缘由。”披衣的话还没说完,啮缺还是像先前那样显得目光呆滞不言不语。披衣唱着歌而离去,说:“形若槁骸,心如死灰;真实地知道了天道,不以智巧故作矜持;看上去混混沌沌毫无心机,不能与他谋议什么,那是什么样的人啊!”所以《老子》说:“悟彻明白事理,能不使心机(智)掺杂其间吗?”
【原 文】
赵襄子攻翟而胜之,取尤人、终人。使者来谒之,襄子方将食,而有忧色。左右曰:“一朝而两城下,此人之所喜也。今君有忧色,何也?”襄子曰:“江、河之大也,不过三日,飘风暴雨,日中不须臾。今赵氏之德行无所积,今一朝两城下,亡其及我乎!”孔子闻之,曰:“赵氏其昌乎!”夫忧,所以为昌也;而喜,所以为亡也。胜非其难也,持之者其难也。贤主以此持胜,故其福及后世。齐、楚、吴、越,皆尝胜矣,然而卒取亡焉,不能乎持胜也。唯有道之主能持胜。孔子劲杓国门之关,而不肯以力闻。墨子为守攻,公输般服,而不肯以兵知。善持胜者,以强为弱。故老子曰:“道冲,而用之又弗盈也。”
【译 文】
赵襄子派兵攻打翟国获胜,夺取了尤人和终人两座城镇,使者前来报告赵襄子,赵襄子正准备吃饭,听后露出忧虑的神色。他身边的人看到后就说:“一个早上就攻下两座城镇,这是人们所高兴的事。现在您反而显得忧愁,这是为什么呢?”赵襄子回答说:“长江黄河发大水,也不过三天就退下去了;狂风暴雨,太阳当头照,也都是片刻的现象。现在我们赵氏的德行没有积累多少,而这么轻松夺取两座城镇,衰败也大概会接踵而来了吧?”孔子知道此事后说:“赵氏将要昌盛了。”取得胜利后反而忧虑、反思,这恰恰说明会进一步取胜和昌盛;而为了一点胜利就沾沾自喜则说明非但不会进一步取胜,还会导致失败。取得胜利并不难,难的是如何保持胜利。贤明的君主知道这个道理,所以能保持胜利,并将所缔造的胜利果实传给后代。而历史上的齐、楚、吴、赵四国都曾战胜过诸侯,称霸过天下,但最终都走向衰亡,这是因为四国君主都不懂如何保持胜利果实的道理。只有有“道”的君主才能保持胜利果实。孔子的力气大得能拉开城门的门栓,但他却不愿意以力大而著称;墨子善于守御攻城,这种技术连公输般都不得不佩服,但是墨子就是不愿意以善于用兵而出名。所以,善于保持胜利的人,尽管处于强势,但却表现出柔弱,以防止物壮则老。所以《老子》说:“道体虚空,但它的作用无穷无尽。”
【原 文】
惠孟见宋康王,蹀足謦欬,疾言曰:“寡人所说者,勇有功也,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?”惠孟对曰:“臣有道于此,人虽勇,刺之不入。虽巧有力,击之不中。大王独无意邪?”宋王曰:“善。此寡人之所欲闻也。”惠孟曰:“夫刺之而不入,击之而不中,此犹辱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人虽有勇弗敢刺,虽有力不敢击,夫不敢刺不敢击,非无其意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人本无其意也。夫无其意,未有爱利之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天下丈夫、女子,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心。此其贤于勇有力也,四累之上也。大王独无意邪!”宋王曰:“此寡人所欲得也。”惠孟对曰:“孔、墨是已。孔丘、墨翟,无地而为君,无官而为长。天下丈夫、女子,莫不延颈举踵,而愿安利之者。今大王,万乘之主也。诚有其志,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。此贤于孔、墨也远矣。”宋王无以应。惠孟出。宋王谓左右曰:“辩矣!客之以说胜寡人也。”故老子曰:“勇于不敢则活。”由此观之,大勇反为不勇耳。
【译 文】
惠孟拜见宋康王,康王跺着脚、咳嗽着,大声说:“我所喜欢的是勇猛有力的人,不喜欢那些讲仁义的人。你这位客人对此有何高见指教我?”惠孟回答说:“我这里有一种道术,能够让你有这种功夫:再骁勇的人也刺不进你的身体,再有力的人也击不倒你。大王难道不想具有这种功夫吗?”康王说:“好。这种功夫我倒想听你介绍介绍。”惠孟于是接着说:“刺你而刺不进身体,击打你而击不倒你,但这还是使受刺击的你感到是一种侮辱。我这里的一种道术,能够让你有这种本事:再骁勇的人不敢刺你,再有力的人不敢击打你。但不敢刺你,不敢击打你,不等于他没有这种想刺击你的意图。所以,我这里还有一种道术,能够让你有这种品行:使别人就根本没有这种想伤害你的意图。但是没有这种想伤害你的意图,不等于说他就有一种爱护你、使你得利的心。由此,我这里再有一种道术,能够使你有这种德行,即别人非但没有伤害你的意图,还无不欣喜愉悦地爱你,使你得利。这种德行要远远超过勇武有力,在这四种情况中属于最好的一种。大王难道不想获得这种德行吗?”康王听后说:“这正是我想获得的。”惠孟接下说:“孔子、墨子就是具有这种德行的人。所以,他们尽管没有任何领地但却成为众人敬仰的精神领袖,他们尽管没有任何官职但却能 成为人们的主宰。天下男男女女无不伸长脖子踮着脚跟仰望他们、并希望他们平安幸福。今天你大王是一个大国的君主,如果你真有孔墨这样的德行,那么,全国范围内的人、包括你自己,都能得到利益,这不比孔墨强多吗?”听了之后,宋康王无话可答。惠孟出去之后,宋康王对身边的人说:“这位客人很会说话,他的辩说使我十分佩服。”所以《老子》说:“勇于柔弱就不会陷于死地。”由此看来,大勇反而成了不勇了。
【原 文】
昔尧之佐九人,舜之佐七人,武王之佐五人;尧、舜、武王于九、七、五者,不能一事焉。然而垂拱受成功者,善乘人之资耳。故人与骥逐走,则不胜骥;托于车上,则骥不能胜人。北方有兽,其名曰蹷,鼠前而兔后,趋则顿,走则颠,常为蛩蛩駏驉取甘草以与之。蹷有患害,蛩蛩駏驉必负而走。此以其能,托其所不能。故老子曰:“夫代大匠斫者,希不伤其手。”
【译 文】
过去尧帝的辅佐大臣有九个人,舜帝的辅佐大臣有七个人,武王的辅佐大臣有五个人。尧帝、舜帝和武王跟他们这些辅佐大臣相比,并不具有辅佐大臣那样的本事,但却能相当轻松地取得成功,这是因为尧、舜、武王都能善于充分利用各人的能力。所以人和千里马赛跑是跑不过千里马的,但乘坐在由千里马拉的车子上,情况就不一样了。北方有一种兽,名叫“蹶”,前肢短如鼠脚,后腿却长如兔,快步走就会叩倒,跑起来就会跌倒,常常为善走而不善觅食的蛩蛩駏骢采摘甘草,但反过来如“蹶”碰到祸害时,蛩蛩駏骢就会背着“蹶”逃跑。这二种兽都以自己的长处能力来帮助、弥补对方的短处不足。所以《老子》说:“那些硬代替工匠去砍木头的人,很少有不自伤其手的。”
【原 文】
薄疑说卫嗣君以王术。嗣君应之曰:“予所有者,千乘也。愿以受教。”薄疑对曰:“乌获举千钧,又况一斤乎?”杜赫以安天下说周昭文君,文君谓杜赫曰:“愿学所以安周。”赫对曰:“臣之所言不可,则不能安周;臣之所言可,则周自安矣。”此所谓弗安而安者也。故老子曰:“大制无割,故致数舆无舆也。”
【译 文】
薄疑拿着王道之术游说卫嗣君,卫嗣君对他说:“我所拥有的只是一个千乘小国,希望先生能拿治理小国的方法指导我。”薄疑回答说:“大力士乌获能举起千斤重的东西,又何况这一斤重的东西呢?”杜赫拿着安邦天下的方法游说周昭文君,周昭文君对杜赫说:“我只希望学习安定周朝的具体方法。”杜赫回答说:“如果你认为我说的安邦方法不管用,那么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安定周朝了;如果你认为我说的安邦方法可行,那么周朝就自然会安定。这就是所谓的认为不能安邦的方法恰恰是可以安邦的。”所以《老子》说:“用大道治理天下无所伤害”,“所以过多地计较称誉不称誉反而得不到称誉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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